在阿吾斯奇①
董夏青青
云靄封鎖了雪峰之間偶爾顯露的天際遠景。陰冷徹骨的北風越刮越大。靶場上掀起沙塵,落到正在一座墓地上揮動鐵鍬的幾個人身上。他弓起背使勁鏟開沙石,刨飛的塵土打在旁邊人的衣褲上砰砰作響。七八個人手腳不停地挖了一個多小時,才在坑深兩三米的地方碰到棺材。
露出棺蓋時,站在幾米外的一家人走到近前。
這家人是埋在靶場東頭的這位烈士的家屬。來靶場之前教導員跟他講,20世紀70年代連隊騎乘巡邏,一個戰(zhàn)士因馬驚不幸墜亡。當時,家屬表達了將孩子葬在連隊的意愿。上個月,這位烈士的弟弟輾轉(zhuǎn)聯(lián)系到團部,說想來接大哥的遺骸回家。
撿拾骨殖裝箱時,烈士的弟弟跪倒在地,放聲痛哭。
闔棺前,他爬出坑外。烈士的弟弟上前將他從地上攙起。看他站穩(wěn)了,松開手倒退兩步,向他鞠了一躬。雷聲滾過,空氣里潮乎乎的土腥味刺鼻。教導員讓正準備回填土坑的戰(zhàn)士們趕緊收隊,和家屬一同返回連隊。
路上,教導員向烈士家屬介紹他的身份:“這是南疆軍區(qū)來指導工作的殷營長,他弟弟是咱們連隊的三班長,天生是帶兵的料,在連隊很有威信?！?br>“那這正好能跟兄弟見面了?！绷沂康牡艿苷f。
“三班長現(xiàn)在正在總醫(yī)院住院……休養(yǎng)好了就回來?！苯虒T說。
“生病了?”烈士的弟弟問。
他沒作聲。
去年阿吾斯奇的雪下得早、下得多。連隊自己燒鍋爐,攢的煤渣子需要鄉(xiāng)里派拖拉機來運走,拖拉機上山的時候沒油了,駕駛員給連隊打電話,讓人快給送油來。小弟一聽就拿上一桶油,開著皮卡去給拖拉機送。頂著風雪返程時,對面駛來一輛大卡車,司機沒留神,車頭把皮卡車推出去十幾米遠……
上午那個人朝他鞠躬時,他第一反應是應當感恩、知足。相比那個人的兄弟,小弟至少還活著,至少將來睜開眼是躺在一張干干凈凈的病床上。
這兩年不知說過多少回要來阿吾斯奇,可想不到有一天在這兒了,會是幫小弟收拾放在連隊的被褥衣物和儲藏室的行李,然后帶走。
又想起小弟在少林寺學武時給他寫的信,說他們每天早上四點鐘起床,穿上沙袋背心、戴上沙袋綁腿就跑出去沖山,然后回學校跑圈。吃過早餐,教練會帶他們?nèi)ゾ氒f騰跳躍、拳術(shù)和器械。
后來,小弟在信中提到未來的出路。他那會兒已在南疆部隊當班長,深夜趴在鍋爐房的地上給小弟回信。他說,希望小弟參軍,為家庭爭得榮譽。小弟練過武功,見過世面,進部隊立功受獎的機會比他更多。
信寄出后的第三個月,小弟入伍進疆。先在團里的步兵營待了幾年,后被調(diào)往阿吾斯奇。
晚飯后,通訊員帶他去了連隊的儲藏室。到那兒才發(fā)現(xiàn),小弟平日就把他的箱包收得很利索,根本不需要他再做什么。這些年,小弟在武校演出的錢及在部隊發(fā)的津貼和工資,大部分都交給了奶奶,讓她在老家重修老屋,添置家具,好好生活。要是奶奶不照小弟的安排做,小弟就大發(fā)脾氣。
招待室旁的圖書室敞著門,屋里有燈。他經(jīng)過時,看見軍醫(yī)正坐在長條桌前翻書。見他走進來,軍醫(yī)起身摘下老花鏡向他打招呼。
“營長好啊?！?br>“沈軍醫(yī)……”他頷首示意。
“今天你也辛苦了,上午還幫他們干活兒?！避娽t(yī)說。
“小事。就是覺得這家人也挺奇怪的,隔了四十多年才來。”他說。
“下午和教導員陪他們在連隊里轉(zhuǎn)了轉(zhuǎn),聽這個人講,他們父母不識字,早些年家庭條件也不好,沒坐過車,從老家過不來。他弟弟一家子這回過來也不容易,路上光火車就走了三天,往阿吾斯奇走的路又剛化過雪,有些地方路都毀了,顛了快四個小時,吐了一路?！?br>“能找過來是挺不容易的?！彼f。
“三班長的東西都收拾好了?”軍醫(yī)問。
“剛從儲藏室上來?！彼f,“想著收拾一下,結(jié)果也沒什么可收拾的?！?br>“三班長能吃苦,能干活兒?！避娽t(yī)說,“三班長有一回跟我說你要他多看書,我就推薦了曾國藩的傳記和家書,還有蘇東坡的傳記。曾國藩和他的兄弟連心,仗打得好。蘇東坡和他的弟弟蘇轍,兩個人同朝做官,官做得明白,文章也寫得好?！?br>那晚在阿吾斯奇的圖書室,軍醫(yī)從書柜里拿出一幅字贈他,說知道他要上山來,特意練來寫的。
他接過字在桌上展開。寫的是:但愿人長久,千里共嬋娟。
他對軍醫(yī)說,自己還沒成家,這怎么受得起?
軍醫(yī)搖了搖頭,說這哪是寫給相好的,是蘇軾七年沒見著蘇轍了,蘇軾想他的弟弟啊!
(選自《人民文學》2019年第8期,有刪改)
注①《在阿吾斯奇》于2022年獲得第八屆魯迅文學獎。
1.下列對文本相關(guān)內(nèi)容的理解,不正確的一項是( )(3分)
A.作者用一些生活碎片來描寫戍邊官兵的受傷與犧牲。全文雖然沒有中心情節(jié)、重點人物和想刻意表達的思想,但是透露出了濃濃的悲意。
B.南疆部隊的殷營長來到阿吾斯奇連隊,見證了一位烈士的家屬來將烈士的遺骸移送回故鄉(xiāng)。那位烈士是20世紀70年代騎馬巡邏時犧牲的一名戰(zhàn)士。
C.殷營長的小弟能吃苦、肯干活、會帶兵,曾在連隊當班長。前一年小弟為了給拉煤渣子的拖拉機送油,在路上被撞成重傷。
D.沈軍醫(yī)特意寫了一幅字送給殷營長,表達兄弟之情。在沈軍醫(yī)緩慢的講述和樸素的字跡中,殷營長那痛苦的心得到了極大的安慰。
2.下列對文本藝術(shù)特色的分析鑒賞,不正確的一項是( )(3分)
A.《在阿吾斯奇》以平淡和克制的筆調(diào),記敘了駐守在邊防線上的解放軍的生活,以樸素、誠摯的敘事讓“家”和“國”達到了情感與價值的深刻同構(gòu)。
B.烈士弟弟四十年后仍來接兄長遺骸返鄉(xiāng)。這件事促使殷營長在處理弟弟受傷一事時心理發(fā)生了變化,體現(xiàn)了人物悲痛而堅韌的內(nèi)心,增加了小說情感的濃度。
C.小說篇幅不長,層次和內(nèi)涵卻極為豐富。殷營長作為貫串小說始終的線索人物,既經(jīng)歷著部隊的生活,也勾連起了和小弟、奶奶一起度過的往昔歲月。
D.作者采用宏大敘事視角,把散碎的生活場景改寫成了具體可感的生命過程與人生經(jīng)驗,賦予了現(xiàn)實生活以生命性和存在感,拓展了小說的情感空間。
3.在本篇小說中,殷營長的小弟一出場就缺席,他雖“不在場”,卻又常?！霸趫觥?。談?wù)勀銓π〉堋叭毕庇帧霸趫觥钡睦斫狻?4分)
4.(對點題)不同的敘事視角會產(chǎn)生不同的敘述效果。在本篇小說中,作者雖以第三人稱展開敘述,但運用的不是傳統(tǒng)意義上的全知視角。請簡析這樣寫的妙處。(6分)
5.(對點題)三班長的故事以沈軍醫(yī)的講述作為結(jié)尾,這樣設(shè)置有什么作用?請簡要分析。(4分)
6.(對點題)小說的結(jié)尾處寫到軍醫(yī)的贈字“但愿人長久,千里共嬋娟”,有什么作用?請結(jié)合作品簡要分析。(6分)
答案與解析
復習任務(wù)群二 小說閱讀
練案12 小說的敘事視角和敘事人稱
1.A 解析 A項,“透露出了濃濃的悲意”錯誤。作者以平淡和克制的筆調(diào)描寫戍邊戰(zhàn)士的受傷與犧牲,但全文悲意不濃,反而有著看似柔弱卻自帶剛強的意味。
2.D 解析 D項,“作者采用宏大敘事視角”錯誤。作者背棄了史詩性的宏大敘事視角,從微觀的個人化敘事視角切入,以小見大,以點寫面,把生活改寫成片段式的、具體可感的生命過程與人生經(jīng)驗,賦予了現(xiàn)實生活以生命性和存在感。
3.①小弟一直“缺席”,因為他一直躺在病床上。②小弟常?！霸趫觥?因為小弟連接起了殷營長、教導員、烈士家屬、沈軍醫(yī)和三班的戰(zhàn)士們。③小弟盡管“缺席”,但是他和這些人一樣,面對生活的困難,沒有退縮,構(gòu)成一種格外悲壯偉岸的“在場”。他的經(jīng)歷凸顯了戍邊戰(zhàn)士的英雄形象,展示出戍邊戰(zhàn)士高貴的精神氣概。
4.①作者以第三人稱展開敘述,客觀直接地描述了“他”和沈軍醫(yī)等一群普通的邊防官兵的戍邊生活。②雖是第三人稱,但又是人物的有限視角。小說以殷營長來連隊為小弟拿行李為線索,以有限的敘事視角連接起諸多人物并展開描寫,向讀者暗示了其敘述的真實性和可靠性。③小說去故事化和情節(jié)化,展現(xiàn)了一種散碎的生活場景,對人物也沒有進行人為的典型塑造和思想境界的拔高,使得人物自身顯得真實而樸素。
5.①增加敘述主體,擴大了敘述空間,使敘述富于變化,更有張力。②展示了三班長不為哥哥所知的一面,使人物形象更豐滿立體。
6.①情節(jié)上:題字的內(nèi)容是蘇東坡的詞,呼應了上文軍醫(yī)推薦小弟閱讀曾國藩、蘇東坡的書籍的情節(jié),使軍醫(yī)與殷營長談起小弟的情節(jié)更合理自然。②主題上:“但愿人長久,千里共嬋娟”原本是蘇東坡寫給弟弟的詞,表現(xiàn)了兄弟之間的深厚情誼;沈軍醫(yī)有意送這兩句詞,是有感于殷營長和小弟同為戍邊戰(zhàn)士、同有為國奉獻的精神,深化了小說的主題。③表達效果上:結(jié)尾處寫到蘇東坡的詞句,為小說增添了幾分詩意,有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效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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