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 湯 面
劉慶邦
原煤從井下提到裝煤樓上,需要先過一遍用鋼絲網(wǎng)做成的振動篩。一上振動篩,碎煤漏下去了,篩子上留下的都是塊煤。這是選煤的第一道工序,叫篩選。選煤的第二道工序是手選。進(jìn)行手選的都是一些女工,她們分站在不停運行的皮帶運輸機兩側(cè),負(fù)責(zé)把混雜在煤塊里的個別矸石揀出來。矸石黑頭黑臉,表面像煤,實質(zhì)不是煤,是石頭。一塊矸石壞一車煤,只有把矸石揀出來,才能保證煤質(zhì)的純凈。
向秀玉就是一位在裝煤樓揀矸石的女工。①向秀玉的目光是銳利的,對矸石零容忍,偽裝再好的矸石都別想逃過她的目光。向秀玉上的是白天班,早上8點上班,到下午4點才能下班。皮帶連續(xù)運轉(zhuǎn),向秀玉對揀矸石在意,對吃飯不是很在意,有空就吃一口,沒空就不吃。上班時她會用飯盒帶半盒剩飯,或帶一個饅頭,趁皮帶有時空轉(zhuǎn),她就抓空子吃一點?？柿?她拿起礦泉水瓶子,對著瓶口喝一氣水。一瓶礦泉水兩塊錢,她可舍不得花那個錢。礦泉水瓶子是她揀來的,里邊裝的是她自己燒開后又放涼的白開水。
女兒喜蓮在礦上的學(xué)校上小學(xué)三年級,中午只能一個人回家吃飯。有一天,向秀玉因上班走得匆忙,忘了給女兒留飯,她愧疚壞了。第二天,向秀玉作出了一個決定,每天給女兒3塊錢,讓女兒到礦街上的小飯店里買飯吃。她向女兒建議,楊旗阿姨做的清湯面味道很好,也熱乎,一碗清湯面的價錢正好是3塊錢。
楊阿姨開的清湯面館離生活區(qū)很近。楊阿姨一見喜蓮,樣子有些欣喜,說:“這不是喜蓮嘛,我的孩子!②你媽那個小摳兒,怎么舍得給你錢讓你出來買飯吃呢!”
楊阿姨把做好的一碗面端到喜蓮面前的小桌上,對喜蓮說:“湯熱,慢慢吃,別燙著?！币煌肭鍦?把喜蓮吃得汗津津的,小臉兒都紅了。
吃完了面,喜蓮付給楊阿姨錢時,不料楊阿姨說:“錢你自己留著吧,可以買本買筆?！?br>媽媽下班回到家,喜蓮一見到媽媽,就把楊阿姨不收她飯錢的事對媽媽說了。向秀玉心里一沉,馬上就明白了怎么回事。自從孩子的爸爸在井下的瓦斯爆炸中遇難后,周圍的人對她和她的孩子就不一樣了。中秋節(jié)還沒到,張師傅就給她們家送來了一盒月餅。秋風(fēng)剛涼一點,王奶奶就給喜蓮送來了一件布衫和一條褲子。礦上為了照顧她們家的生活,就在裝煤樓上給她安排了一份揀矸石的活兒,每個月可以掙1000多塊錢?？墒?下雨還水,播種還苗,哪有吃飯不花錢的道理呢!向秀玉又拿出3塊錢,和上次給的錢加在一起是6塊,口氣嚴(yán)肅地對女兒說:“你爸雖說不在了,但國家給你發(fā)撫恤金,媽媽也掙著一份工資,咱們家的生活不會有問題。你不能太面,給楊阿姨交錢時態(tài)度要堅決一些,你就說,楊阿姨,你不收我的錢,我以后就不來你這兒吃飯了!”
第二天下午,向秀玉下班回到家,喜蓮一見她就哭了。向秀玉一聽就知道,喜蓮又沒有把錢交出去,她說:“好了,別哭了,小孩子總是拗不過大人,這事兒也不能全怪你。擦擦淚,寫作業(yè)去吧,我去找你楊阿姨。”
去找楊旗之前,③向秀玉重新梳了頭,洗了臉,換上了一件白色的外套。她每天下班后,都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。家里的頂梁柱倒了,她得把責(zé)任接過來,把這個家支撐起來。丈夫走了,她的心氣兒不能散,更不能丟,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,笑著面對生活,面對未來。
來到楊旗的面館,向秀玉見楊旗一個人忙上忙下,顧不上收拾放在餐桌上的飯碗,暫沒提還錢的事,先替楊旗收拾碗筷,擦桌子。她把碗筷收拾到一個大盆子里,接著就用清水清洗。把一批碗筷洗干凈,她才把6塊錢掏出來,說:“這是我女兒這兩天在這里吃飯的錢,請楊姐收下?！?br>楊旗一見向秀玉掏錢就急眼了,她說:“咱兩個,你是誰,我是誰?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。自家孩子在這里吃碗面條,我讓孩子花錢,我還有一點人心嗎!別的我不說,誰讓咱姐妹是一樣的命呢!”
當(dāng)著飯館那么多人,向秀玉沒讓楊姐說下去。④楊姐的丈夫和向秀玉的丈夫是同一場事故遇難的,那場事故死了許多人。向秀玉硬起心腸,把錢放在楊姐面前的灶臺上,說:“楊姐,你要是收下,我明天還讓孩子來你這里吃飯,你要是不收,我再也不會讓孩子到你這里吃飯了?！?br>楊旗只得妥協(xié),說:“好好好,這個錢我收下。明天一定還讓孩子過來吃飯啊。我這個妹子喲,真是個一根筋哪!”
喜蓮再去清湯面館吃飯時,楊阿姨沒有拒絕收她的錢。但是晚上喜蓮對媽媽說:“楊阿姨在面條碗里給我臥了一個荷包蛋?！?br>媽媽問:“你吃了嗎?”
喜蓮說:“我沒吃。別人碗里都沒有荷包蛋,只有我自己碗里有荷包蛋,我不能吃?！?br>媽媽有些感動,說:“喜蓮真懂事,真是我的好孩子?！?br>喜蓮提出,她明天中午不去楊阿姨的面館吃飯了,她一去吃飯,楊阿姨老是看著她。媽媽同意了。
一天晚上,楊旗找到向秀玉家里來了,她進(jìn)門就說:“秀玉,我錯了,你罵我吧!”
向秀玉說:“沒什么,孩子不過是想換換口味。就算你做的清湯面再好吃,孩子也不能天天中午吃面條吧?！?br>楊旗說:“還是讓孩子到我那里吃飯吧,我不少收孩子一分錢還不行嗎,我再也不給孩子碗里打雞蛋了還不行嗎!孩子再不去我那里吃飯,說不定哪一天我的面館就停辦了?！?br>向秀玉問:“這話怎么說的,有誰為難你了嗎?”
楊旗說:“不是有誰為難我,是人家對我太好了,我有點受不了?！睏钇祀S口舉了幾個例子。有一個人吃了一碗面,給了她10塊錢。她正低頭在錢盒里給人家找錢,人家擺擺手就走了,喊都喊不回來。還有一個人吃了一碗面,一下給了她100塊錢?，F(xiàn)在她才明白了,那么多人到她的面館吃飯,不是因為清湯面有多好吃,是礦上的人在抬她的生意。楊旗說:“再這樣下去,我得欠礦上的那些弟兄們多少情啊!”
向秀玉沒有說話,她一手捂嘴,轉(zhuǎn)過臉去,眼淚簌簌地流了下來。
(有刪改)
1.下列對文本相關(guān)內(nèi)容的理解,不正確的一項是( )(3分)
A.小說以清湯面為線索,將向秀玉和楊旗兩個家庭連接起來,表現(xiàn)人世間的溫暖情意,飽含濃郁的生活氣息。
B.楊旗不收喜蓮的飯錢,向秀玉明白她這是和張師傅等人一樣,在喜蓮爸爸遇難后對自己家庭的特殊照顧。
C.面條碗里的荷包蛋是楊旗的一份心意,但這不經(jīng)意的舉動挫傷了喜蓮的自尊,母女倆決定去別處吃午飯。
D.結(jié)尾楊旗的話讓向秀玉內(nèi)心受到觸動而落淚,兩個人相互關(guān)愛、相互理解,同時被周圍人的關(guān)心感動著。
2.(對點題)對文中畫線句子的分析與鑒賞,不正確的一項是( )(3分)
A.句子①運用比擬的修辭手法,寫出了向秀玉對待工作認(rèn)真負(fù)責(zé)的態(tài)度。
B.句子②楊旗用“小摳兒”形容向秀玉,指責(zé)她在養(yǎng)育女兒方面過分儉省。
C.句子③連用幾個動詞描寫向秀玉用心打扮,表現(xiàn)她遭遇變故后依然堅強。
D.句子④在行文中插敘兩個家庭的不幸遭遇,交代這個感人故事的背景。
3.小說第一段有什么作用?請簡要分析。(4分)
4.林斤瀾曾評價劉慶邦的小說:“來自平民,出自平常,貴在平實?！闭埥Y(jié)合文本,談?wù)勀銓@句話的理解。(6分)
5.向秀玉這一形象有哪些特點?請簡要分析。(4分)
6.小說以《清湯面》為題,有主題思想、人物塑造、結(jié)構(gòu)方式等多方面考慮。結(jié)合全文,談?wù)勀愕目捶ā?6分)
答案與解析
練案21 理解鑒賞文中語句
1.C 解析 C項,“挫傷了喜蓮的自尊”錯誤。喜蓮是因為楊旗也是礦難職工的家屬,生活都不容易,不忍心接受她的好意。
2.D 解析 B項,“指責(zé)她在養(yǎng)育女兒方面過分儉省”錯誤?！靶竷骸敝傅氖窍蛐阌裆罟?jié)儉,有開玩笑的意味,沒有指責(zé)她在養(yǎng)育女兒方面過分儉省的意思。
3.①介紹煤礦揀矸石工作的特點和意義,寫出這一工作的重要和忙碌。②引出下文對向秀玉揀矸石工作情況的詳細(xì)敘述以及她讓女兒外出吃午飯的情節(jié)。
4.①來自平民:取材于平凡的勞動者,講述的是普通煤礦工人的生活故事,貼近民情。②出自平常:沒有轟轟烈烈的情節(jié),而是著眼于生活中的尋常小事。③貴在平實:沒有優(yōu)美動人的文筆,而是用樸實無華的語言描繪普通勞動者的真實生活,表現(xiàn)平凡人的堅韌和人間大愛。
5.①工作認(rèn)真,業(yè)務(wù)嫻熟:偽裝再好的矸石都別想逃過她的目光,她工作時有時連飯都顧不上吃。②勤勞儉樸,堅強自立:自覺幫楊旗洗碗筷,舍不得花錢買水買飯,勇挑生活重?fù)?dān)。③明理自尊,教女有方:教育女兒不能吃白飯,讓她從小就能夠自強,像別的孩子一樣過正常的生活。
6.①以小見大,使主題更加集中、深刻?！扒鍦妗笔侨宋镪P(guān)系中的一個小插曲,展示了普通人善良美好、樂觀向上的高貴品格。②使得人物形象鮮明突出?！扒鍦妗卑褍蓚€遇難礦工家庭連接起來,在吃面、還錢等一系列情節(jié)中刻畫人物,讓人們看到生命在承受苦難中依然頑強。③使情節(jié)結(jié)構(gòu)顯得緊湊有序。圍繞“清湯面”安排敘事結(jié)構(gòu),提綱挈領(lǐng)、聚攏人物,有平中見奇的效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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